在我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,我深受武俠劇里英雄人物的熏陶,時?;孟胫鲆幻麄b客。我樂于趁家人不在的時候?qū)⒆约骸拔溲b”成一名俠客模樣:一頂蘆葦草帽是必不可少的,床單覆在肩上就成了披風(fēng),有需要的話還要從柜子里翻出水靴。
一個人玩久了自然無趣,將同伴們糾集到一起就不同了。阿波扮成白眉大俠,阿東演作少林武僧,洋仔化為射雕英雄……孩子們從豬圈爬上垣墻,又從垣墻上跳到麥秸垛,反復(fù)地上演著各種熱鬧的打斗。最能使這種快樂升華的,是每個人手里的“兵器”。在我們的眼里,竹竿成了如意金箍棒,樹杈被當(dāng)作機關(guān)槍,廢舊的自行車輪胎掛在脖子上就變成了乾坤圈。我也扮演過很多形象,最熱衷于“飛天道長”,這個角色源于我豐富的想象力。在我的設(shè)計中,“飛天道長”當(dāng)有蓋世神功和絕世寶劍。神功不難演繹,寶劍卻無法獲得,而且找來替代的道具也只能是些竹竿、木片之類的東西,樣貌都粗糙的很。
有一次,電視里正在播放鬼怪之類的影視劇,劇中主人翁能夠把三頭六臂的魔鬼輕易斬殺,而他手中握著的,正是一把桃木劍!大家都激動地湊在屏幕前,眼睛里放射出羨慕的光芒。桃木能夠辟邪,我向來是知道的。之前我家院子里長著一棵桃樹,不時地有鄰居前來向母親求借一些枝葉。追問緣由,得知新生的嬰兒即將出遠門,在車子的后面插上向陽生長的桃樹枝條,能夠祛除“臟物”的侵?jǐn)_。我不知“臟物”為何,繼續(xù)追問仍不得解,但桃木的特殊功用我總算知道了。
鬼害怕的東西,必定是祥物。既然桃木尚且可以辟邪,那么桃木刀劍的功效豈不加倍地提升?我的心里從此種下了一顆種子。當(dāng)被電視里的恐怖影像嚇得夜不能寐時,當(dāng)獨自一人走過漆黑陰冷的巷口時,我總是渴望有一把桃木劍伴隨左右。這顆種子逐漸生根發(fā)芽,幾乎就要從我幼小的心臟里迸發(fā)出來了!
在村子南頭,有一條挖掘于上世紀(jì)七八十年代的排灌渠,村里人稱之為“大河”,是周圍的村子賴以灌溉的水源。渠里的水清澈見底,碧綠的水草左右搖擺,魚蝦穿行其間,清晰可見。渠的南北聳起兩道攔水壩,粗壯的楊柳在北岸夾道而生,南岸則被低矮的山楂樹占領(lǐng)了。除了山楂收獲的季節(jié),南岸我們是不常去的。那里有個古怪的老頭,名曰“垃圾”(我至今不知道他為何獲得如此芳名)。他把房子搭建在茂密山楂林間,他不但體型殊于常人,行蹤也怪異不定,常常聽到他在河的對岸引吭高歌,有時候也能見到他在不相宜的時節(jié)蹲在河水里洗澡。這正是讓人心生畏懼的地方。
初夏的一個周末,小伙伴們又踩著自行車,相約來到大河里摸魚。幾個孩子毫無顧忌地扯掉褲子下了水,一邊“噗通,噗通”地打著水花,一邊在水底的泥土里尋覓魚蝦的蹤跡。我天然地對水里高低不平的地形和叢生的水草缺乏安全感,從來不敢效仿他們的行動。起初總有人不斷地催促下水,我都無動于衷,別人也作罷,但“膽小鬼”的名聲就此落下了。
“康哥!這邊有桃樹!”當(dāng)我在清涼的綠蔭里徜徉之時,一個聲音從對岸傳來。
“什么?桃樹!”我仿佛聽到了一聲驚雷。仔細(xì)望去,阿波正站在對岸的斜坡上,他身體的一部分被翠綠遮掩,黝黑的臀部在河水波光的映襯下格外乍眼。
“有多粗?”我盡量壓低聲音,但仍然響徹整個水面。
“粗著哩!”阿波邊用雙手比量桃樹的直徑邊回答。從他演示的模樣,那棵桃樹有碗口粗!
“‘垃圾’在不?”我繼續(xù)追問道。
“不在,來的路上我看見他往村里去了。”
阿波回答“不在”的時候,我的褲腿已經(jīng)卷到膝蓋上了。我并不確定他到底知不知道“垃圾”的行蹤,卻下意識地選擇了無條件信任。第一次把腳伸進水里,我用頻繁的碎步探聽著腳下的情況。令人寬慰的是,水底下的泥沙和水草遠沒有想象的那樣幽深、恐懼。我像一名獲得獎勵的士兵,腳下越走越堅定,懷揣著前所未有的信念向?qū)Π哆M發(fā)。
我上了岸,顧不得已經(jīng)浸透的褲腳,徑直朝阿波手指的方向跑去。其他幾個也都上岸了,他們未必如我般對桃樹感興趣,但此時的好奇心就是引燃的火藥,無論如何都無法撲滅了。
我們沒有做充足的準(zhǔn)備,哪里有砍樹的刀具。膽大的阿東,最先想到去“垃圾”的屋子里“借”。阿東溜進了房子,半天沒有出來,我們開始有些擔(dān)心了。我的心跳持續(xù)加快,設(shè)想著阿東遭受各種傷害的情形,以及搭救他的方法。事情并沒有那么糟。又過了一會,阿東從門縫里探出腦袋,臉上掛著一個神秘的微笑。他不緊不慢地關(guān)上門,在他的手里,果真攜著一把菜刀。我的心終于放下了。
“咔!咔!咔!”砍樹的聲音悶沉而有力,在午后寂靜的林間,每一聲都像魔鬼的倒計時,震顫在我的心坎上。
我們輪番發(fā)力,終于砍掉了一枝。我用尖銳的石頭削去枝葉,不一會手里就拿著一根筆直的桃木棒了。其他人似乎被我手里的家伙刺激到了,也紛紛挑選了桃樹枝,“看來這棵桃樹要被大卸八塊了,”我想。
“誰砍的樹?!”阿東才對中意的樹枝下了兩刀,一個陌生而粗獷的聲音從壩子另一側(cè)傳來。我伸出頭去,望見十幾米遠處有一個黑衣老頭,他的脊部背著羅鍋,頭上覆一頂開邊的草席帽,褲腰帶差不多捆到了胸部。我發(fā)誓這是平生第一次看清他的體貌,但百分百確定是“垃圾”來了!我驚訝他瘦弱的身軀竟能發(fā)出撼天動地之力,讓壩子、河面以及活在其中的每一個生靈都心驚膽戰(zhàn)!
我們像哄散的麻雀,各自四處逃竄。我對附近的地形并不熟悉,胡亂逃跑又怕迷失在林野之間,慌忙跨進水里,決心原路返回?!袄迸叵穆曇粼絹碓巾?我不顧一切地蹬踏水底的泥土,仿佛感覺到他的菜刀就懸在背后。北岸的楊樹一步步朝我移過來,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,岸邊的自行車、漁具和鞋襪都能夠看清楚了。我趕忙回過頭去,在視線范圍內(nèi)并沒有發(fā)現(xiàn)“垃圾”的蹤影,他的咆哮聲也消匿得無影無蹤,倒是同伴們也都在水里翻著水花呢。
我不愿在渾濁的水中多呆一秒,便薅住雜草爬上岸來,橫臥在岸邊喘著粗氣。稍微安定片刻,才發(fā)覺那根新獲的桃木棒仍然別在腰間,心里更加寬慰了。
我和哥哥正在看電視,父親扛著镢頭從南坡回來,他疲憊的臉上掛著令人不解的嚴(yán)肅。他迅速地關(guān)掉了電視,然后指著我們說:“給我聽著,暑假里一定不要再去大河洗澡!”
我的心咯噔一下,脊背感覺到一陣隱痛。
哥哥用很無辜的語氣回應(yīng):“怎么了,我們今年從沒去過,”他的話里更帶些理直氣壯。我感謝他說的是“我們”而不是“我”,在父親的眼里,哥哥的話永遠比我的更靠譜。
“大河里連續(xù)幾天發(fā)現(xiàn)有小孩洗澡,村委會今天廣播好幾次了?!备赣H的眼睛瞪得剔圓,用一種近乎驚異的表情繼續(xù)說,“大河里前些年挖沙子,水底到處打的都是沙眼,人如果不慎落入,別說逃出來了,就是尸體也找不著!”
對于大河里有沙眼的事,我不抱任何興趣,父親曾在多種場合做過宣講。“連續(xù)幾天發(fā)現(xiàn)”,說明不只我們?nèi)ミ^大河。即便到村委會告狀的人就是“垃圾”,他報告的也不止我們一伙,查證的事恐怕也無從談起。我慶幸秘密總算沒有泄露,剛才幾乎大難臨頭的屁股,也慢慢地恢復(fù)了知覺。但無論如何我將在很長的時間里與大河絕緣了。
與此同時,“垃圾”的影子在我豐富的想象力的滋養(yǎng)下,逐漸長成一具兇惡的猛獸,時不時來到我的睡夢中狂舞。我把桃木棒掖在床頭草席的下面,本以為能夠高枕無憂,但駭人的夢魘始終無法擺脫。想要憑借一根粗糙的棍子來驅(qū)趕魔鬼,聽起來是多么不靠譜。
我開動心機,盤算著怎樣制成一把桃木劍。鋸子、斧頭是必要的,還要有雕刻用的捏刀,拋光還要用到刨子。鋸子和斧頭不難獲得,而專業(yè)的捏刀和刨子恐怕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。鄰居的叔伯們沒有一名做木匠,父親倒是有一兩個在城里做木工的朋友,但以這種理由讓他拉下臉來求借,簡直不可思議。我只好做其他打算,一時間也一籌莫展。
再頑固的困難也抵擋不過時間的消磨,事情終于有了進展。我正在悶熱的床榻上熟睡,尖銳的電刨機聲直接躥進了耳朵?!案舯谟赂缂艺诮ㄐ路?定是到了打造門窗的節(jié)點,”來不及多想,我趕緊從枕下拽出幾近發(fā)霉的桃木棒,奔隔壁去了。
我這樣果敢,還因為勇哥憨厚的為人。他平日深居簡出、待人平和,即便對我這樣一個“狗不理”的少年,也能做到敬愛有加。根據(jù)我的請求,勇哥叫木匠把桃木棒剖成薄片,又用電刨機給薄片拋了光,這就離制成桃木劍更進一步了。我按照自己的構(gòu)想,用鉛筆在薄木片上畫下劍形的輪廓,再用刀子一點點雕去多余的部分。這足足耗費了我五六天的的功夫,中間還因急于求成劃破了食指。但不管怎樣,一把形貌尚可的桃木劍已經(jīng)握在手上了!
白天,我把桃木劍挎在腰間,感覺有如神功附體,成了真正的俠客。晚上,我仍然把它安放在枕下。起初,“垃圾”的影子仍舊時常到夢境中造訪,都被我手持桃木劍劈得七零八落,后來就再也不見蹤跡了。
照理說,我的人生應(yīng)該從此走向圓滿而有趣,但物極必反的規(guī)則連一個小孩子也不放過。我常常把桃木劍示于同伴,又?jǐn)[出各種驕傲的形態(tài)。他們自然投來羨慕的眼光,三番地想借去玩耍,我又不肯。伙伴們沒有找到能夠與桃木劍相較的東西,逐漸變得淡漠,只剩我還像猴子般在前面耍來耍去,。
不久,他們重獲精神寄托,快樂地用彈弓發(fā)射著石子,有幾次還真打下來鳥哩!我開始有些嫉妒,最終演變成嫉恨。丟掉心了里優(yōu)勢,我像一具脫離了肉體的游魂,周圍侵浸著無邊的孤獨和落寞。
我當(dāng)然不會選擇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獨終老。一把彈弓把我重新帶回世界。我站在同伴中間,奮力地拉著皮筋,石子便“颼颼”地從耳邊飛向樹梢。我沒有打下哪怕一只麻雀的幸運,但能夠說同樣的話,走同樣的路,笑同樣的笑,甚好。
至于那把桃木劍,最初仍然藏在枕下,它的樣貌一點點沉降到我腦海的深處,變得愈來愈不清晰了。后來母親掀曬床鋪的時候把它翻了出來,我又新鮮了半晌,之后就再也不記得放到哪里去了。
它定還存在于世間的某個角落。